從秋末到入冬,彷彿只是一夜之間的事情。
冷空氣南下,早上室內寒冷,令人賴在被窩不想起來。離開家門時,撲面而來的風,講述著寒冬的溫度。
正式訓練的第二天,文成業還是按時來了。
據其他同學講,他家那輛每天負責接送的小轎車,早上停到了梧桐新村門口。
元元補習班的課堂上,文成業還是在擺爛。每日足球訓練時,大家依舊充滿鬥爭性。
林晚星想,如果文成業的融入過程,能像冷空氣這麼直接了當就好。
對此,王法打了個噴嚏,拉上外套拉鏈,表示冬天需要養身,風太大容易感冒發燒。
雖然林晚星也在想,希望能大家再多練幾天。
但比賽安排,並不會根據球隊磨合進度調整。
在文成業加入後的第五天,比賽就像冬日吹過平原的風,呼嘯而來。
他們下一輪的對手,正是目前的小組大魔王,永川恆大足球俱樂部。
當天訓練結束,小組賽最新一輪戰報出爐。
永川恆大足球俱樂部,在小組賽第二輪9-0橫掃禹州銀象。
秦敖迫不及待打開微信公眾號,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個令人震悚的戰績。
大家吃完晚飯,坐在教室里,憂心忡忡算起分來。
付新書一直負責統計戰況,所以他拿著粉筆,在賽前會議的黑板上,寫下前兩輪比賽戰況總結。
第一輪:
宏景八中2:0禹洲銀象
永川恆大7:0申城海波
積分:
永川恆大3
宏景八中3
禹洲銀象0
申城海波0
第二輪:
申城海波5:0宏景八中
永川恆大9:0禹洲銀象
積分:
永川恆大6
申城海波3
宏景八中3
禹洲銀象0
學生們都坐在自己座位上,從戰績表上看,他們還有3分,比排在最後的禹州銀象強上不少。
但大家都面色凝重,沒有人顯出輕鬆愉快的神情。
付新書負責小組局勢的講解,他說:「永川恆大太強了。他們前面兩輪分別大比分是7-0和9-0戰勝對手,我看了下戰報,他們基本上只用半場時間就達到這個進球數。下半場換下三名主力,打得非常放鬆。總之,按照積分標情況,他們已鎖定小組第一。」
他看了眼台下坐著的教練,得到鼓勵似後,繼續說:「小組賽第三輪很關鍵,我們將對陣永川恆大,申城海波和禹州銀象也將決一死戰,如果禹州銀象再輸,在爭小組出線名額上,會處於極其不利的地位。」
「禹州銀象和申城海波怎麼打和我們沒關係啊,關鍵是永川恆大怎麼整!」秦敖打斷了付新書。
「我們又贏不了,能、怎、么、整?」祁亮打了個哈欠,這麼說。
「沒踢過怎麼知道!」秦敖拔高音量,試圖給大家鼓勁。
教室里一片安靜,無人響應。
「都這麼沒志氣嗎?」秦敖嚷嚷,最後看向陳江河,「你不是一直想去永川恆大青訓嗎,這次踢爆他們,不就行了?」
陳江河臉色很冷:「關你屁事?」
「這次他們大名單上,有三個國青隊成員。方蘇倫在之前對日本隊的時候進過一個禁區內凌空倒鉤,人很狂但是技術特別細膩。秦且初就更別提了,我之前刷douhu,老哥們都說他被當國家隊後防中堅培養。」鄭飛揚嘆著氣說。
「你們都沒信心,那我們要不幹脆棄權得了。」秦敖帶著點小脾氣,最後看向王法,「教練,你說呢!」
王法同志突然被點名,評價道:「大家都分析得很好。」
「不是讓您說這個的!」
「那是讓我說什麼?」王法問。
「就我們下一輪的對手啊,永川恆大,您不是一直給我們做針對性訓練嗎,不是一切皆有可能?」
當秦敖問出這個問題時。
教室里其他學生們,還是抬起了頭。他們雖然努力掩飾,但目光中仍帶有希冀。
他們希望王法能說一些話,讓他們對即將到來的比賽有些信心,這些人里,也包括文成業。
王法:「不用擔心和永川恆大的比賽。」
學生們的目光,更加亮了。
王法:「他們肯定能擊敗所有對手,小組第一出線。」
學生們都聽呆了:「也包括我們嗎?」
「當然包括我們。」王法說。
一開始時,學生們都有些不可思議。
王法特別有信心,彷彿那支戰無不勝的球隊是他們自己。
理論上來說,他們聽到自己教練說這種話,應該低落沮喪。
可不知為何,或許是教練的輕鬆平靜,讓他們心底,也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情緒。
「那我們為什麼還要踢這種比賽,如果一定會輸?」教室角落,冷漠而平靜的少年聲音響起。
問問題的人是文成業。
其他的學生們,習慣性地嫌棄他,不屑地瞥了他一眼。
只是這次,連秦敖都沒有懟回去。
學生們回過頭,都看著王法,等待教練的回答。
在最早對陣綠景國際時,學生們就萌生過放棄的想法。
當時情況下,林晚星請求王法,讓學生們的關注點改變。從簡單的勝負結果論中,轉移到練習一些確定的內容,得到能力的增長感。
他們一直以來,都在慢慢堅持,也做得很好。
可強敵仍然是強敵。
你目視腳下,儘力攀爬,忽然抬頭仰望,原來高山仍是高山。
那個瞬間,誰不曾想過放棄呢?
寒冷的冬日夜裡,教室的窗只開了一小扇。
樓外,行人走過新村小徑,一隻野貓被嚇得倏忽竄入灌木從中。
王法隨便點了個學生,問:「你最喜歡的球隊是那支?」
被點到的正好是林鹿,他說:「當然是我們宏景八中校隊!」
林鹿的回答,把王法都逗樂了:「那先暫時排除我們宏景八中校隊,你喜歡那支球隊?」
「國米!」
「如果讓你有機會和國米踢一場比賽,你會因註定輸球,而放棄這個機會嗎?」
「那肯定跪求一戰啊!但永川恆大什麼臭魚爛蝦!配和我純比?」林鹿立刻噴道。
王法:「永川恆大青年隊,當然不至於像國米這樣強大到令人嚮往,但它也是目前的我們能遇到的最強對手了。」
學生們原本躁動的情緒,再度平靜下來。
他們好像能理解一些王法的意思,但又不那麼確切。
「看看對方有多強,又比我們猛在哪裡?」秦敖忽然有些明白過來。ΗtτPS://Www.HΟNgYuē八.℃oM/
「看別的強隊之間踢球,和自己親身下場,應該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吧?」林晚星說。
俞明忽然也來了勁兒:「也是,我們牛逼才能踢進小組賽,和未來的國腳踢球,別人碰都碰不到。」
林晚星點頭:「對嘛,就算會被踢哭,那也是之後的事情了。」
「你才會哭呢!」
「不就一戰嗎!」
「說不定能贏呢!」
男生們你一言我一語,忽然鬥志昂揚了起來。
——
比賽前一天晚上,學生們結束一日學習、訓練和生活。
明天要去賽場,組委會包午飯,所以他們只準備了一些簡單的晚飯材料,做完凍在冰櫃里。
天台菜園的菜收拾完畢,臨走時,學生們想說點什麼。
大概是一些忐忑和不確定,就算心中有所鼓舞,但真要迎戰強敵,又有誰能完全不緊張呢?
但他們最終提著要扔的垃圾袋,互相簇擁著離開。
學生們走後,林晚星終於空閑下來,她有了點自由時間,來做些別的事情。
天台的風很涼。
不過學生們重新搭了個棚子,放上電暖爐,勉強還能坐住。
氣泡水早就不能喝了,王法現在改做各種口味的熱飲。
今日主題是熱巧克力。
王法同志深諳做好一杯熱巧克力的核心技巧,就是無論如何也要擠上一圈淡奶油,如果沒有條件,放幾顆棉花糖也行。
林晚星在天台的木餐桌邊,打開筆記本電腦。
電腦桌面的左上角是賽程安排表。
明日對戰永川恆大後,因為天氣寒冷和春節將至,他們會有一段時間的休賽期,明年3月,才會重新開啟新一輪客場作戰。
按照習慣,她把這幾天學生們的日常生活進行簡單總結,加上拍的照片一起,貼在郵箱里保存,算作文成業加入後的小結。
可當她把照片貼好,要寫幾句文成業加入後球隊相關的文字時,她忽然間有些不知該講點什麼。
寫學生們每天都在吵架?
寫現在隊里足球訓練很多時候,有點像橄欖球隊那種橫衝直撞的意思?
或者溫和一些,寫文成業雖然總與其他隊員格格不入,但能站在場上隨隊訓練,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?
她很期待明天的比賽?
林晚星敲了幾行字,又擦掉。
她總覺得現在的郵件應該有點別的意義,是向一直在暗中默默幫助學生們的人進行彙報,寫點不痛不癢的東西還不如不寫。
就在這時,一杯熱巧克力放到她手邊,上面奶油堆得高高的,還有杏仁碎和棉花糖,看起來非常誘人。
林晚星笑著抬頭,王法捧著另一杯熱飲,在她對面坐下來。
「在寫什麼?」王法問。
「哦,寶寶觀察日記。」
林晚星喝了口熱巧克力,棉花糖在口中綿綿化開,她托腮看著桌對面的教練。
王法也喝了一口,嘴唇上沾了一點棕褐色,他面容清俊,看上去非常放鬆。
「怎麼了?」王法問,「卡文了?」
「嗯,不知道寫什麼總結了。」林晚星說。
王法:「任何比賽都有機會贏,只要我們能夠做到全隊一條心,認真努力去比賽,都是有機會的。」
林晚星很震驚,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:「換人了、奪舍了?你之前不是還說,我們贏不了永川恆大嗎?」
「怕你想不到詞,幫你編兩句。」王法說。
林晚星立刻泄氣,半趴在桌上:「哎……」
王法看她的樣子,覺得好笑:「如果我隨便說兩句能決定一場比賽勝負,那小林老師應該也請不起我。」
「開什麼玩笑,我本來也請不起你啊!」林晚星理直氣壯地道。
王法又抿了口熱巧克力,沒有說話。
靜謐的冬夜,熱騰騰的霧氣,氤氳了他的面容。
「我就是,有點內心矛盾吧。」林晚星緩緩開口,有些難以形容心中的情緒,「大概就是,雖然我們告訴學生,能面對強敵、感受強敵,已經是我們努力的結果,已經是巨大收穫。可是,總會有那麼一點想法吧?」
林晚星很困惑地看著王法:「我們爬上了這座山,總會不滿足於現在的風景。會想走得更高、會想征服強敵、想將不可能變為可能。」
「你是覺得,冷靜認清對手的強大和告訴他們明確失敗的結果,對學生們來說有點殘忍?」
「我認為,你的觀點,從心理學角度來講,是完全正確的。讓學生們將注意力放在比賽的具體收穫上,不要執著於勝負,他們能學到更多。可這是足球啊,充滿了夢想和熱血的遊戲。」
王法聽到這裡,放下杯子,注視著她。
林晚星忽然想起,這些東西,所有的夢想和熱血,是屬於她的幻想。對王法來說,他的足球,並不是這樣的。
「每個人都會懷揣熱念,這很正常,如果沒有挑戰不可能,那足球這項運動將毫無意義。」王法很冷靜地說,「我只是清楚這支球隊的現狀,而且現在沒有可能,也不代表未來的不可能。」
林晚星忽然眼睛亮了:「文成業加入以來,感覺我隊每天都在吵架欸,真的有可能嗎?」
「文成業能力不錯,他很聰明,也有足球基礎。從某種意義上說,他比陳衛東更適合球隊。」
「但是?」林晚星幫王法用了個轉折辭彙。
「但是,他的出色只是相對於高中生球員水平,到不了你想要的『逆天改命』的地步。」
王法用了個最近看到的玄幻小說里的詞,繼續說,「其次,他的位置是後衛,後衛是一個需要紀律和協作更甚於能力的位置。他和隊友的惡劣關係,只能讓他成為後防線上的定時炸彈。和之前的陳衛東比起來,文成業現在在場上的作用,顯然要差很多。至少一個肯跑動能聽話的陳衛東,在場上比現在的文成業靠譜。」王法說。
「那未來呢?」林晚星問。
王法笑問:「小林老師指的未來是什麼,戰勝永川恆大,青超聯賽奪冠,還是有朝一日能和國米踢場球?」
林晚星想了下,說:「就……我想知道,我們小組賽有沒有出線可能。」
「原來你在擔心這個?」王法有些驚訝。
「我肯定是擔心這個啊,再輸下去,是不是就不能出線了?」
林晚星拿起旁邊的紙,埋頭給王法算分。
他們第3輪和第5輪都是打永川恆大,如果必輸的話,那麼最好還是能把第4輪的對手贏下來,這樣才有出線可能性。
她說到這裡,發現王法目光中帶著些笑意,在看著她。
林晚星放下桌上的紙和手裡的筆,為掩飾尷尬,她把耳邊碎發撥到耳後。
她在那瞬間,化身忙於給孩子算分的家長。
雖然嘴上總是說:不要在意成績,不要在意輸贏,能在比賽中不斷感受到進步就好。
可實際上呢,人是銜尾蛇,總會陷入自我循環。
總會不由自主地,追著尾巴,在原地轉起圈圈來,就算她也會這樣。
林晚星輕咳一聲,折起算分紙,塞進口袋裡。
「你什麼都沒看見。」她說。
「原來小林老師也會著急。」王法說。
「不可以嗎?」
「其實沒問題。」他說。
「什麼,是說出線沒問題嗎?」林晚星震驚。
「那肯定還有些問題的,我是說,你擔心出現這件事,沒問題。」王法喝了口熱可可,呼吸都是巧克力味兒的。
他悠然自得,彷彿胸有成竹。
林晚星總覺得,王法是在故意逗她。